母亲患肺心病，经常要住院治疗，她总是放心不下那个家，见了我要问很多家里的事，每次都忘不了问一句“老座钟还走吗？”“妈，您放心，走得好着啦！”可是，母亲最后一次……竟然再没提起它。

　　我家堂屋条案当中摆放着一尊老式座钟，在我初识母亲的婴儿时就认识它。听着它那滴答、滴答同母亲一样的心跳，犹如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。白天听着它和着教堂里的钟声同时敲响；深夜听着那低沉浑厚的咣—咣咣—咣咣咣的报时声，犹如打更老人喝出的“平安无事啊！”让人们酣睡在太平与安宁中。它犹如一位不知疲倦的卫士岁岁年年永无休止地坚守着神圣的职责。

　　座钟的外形像一座小教堂，顶子尖尖的，又像一所咖啡色木质雕塑精致的欧式建筑，金黄色的钟摆不停地左右晃动着。十二个罗马数字均匀地排列在表盘一周，表盘上有两只像眼睛一样上弦用的小孔。小时候，我最喜欢看父亲为钟表上弦，父亲双膝跪在太师椅上，轻轻打开玻璃制作的钟表罩子的门，将钥匙插在左面小孔里，咔咔……拧几下，再换到右边小孔里咔咔……拧几下。我弄不明白父亲看着钟表的神情为什么那样凝重？每逢春节或办喜事的时候总不会忘记为钟表玻璃罩上苫盖一幅红纸，像一顶小红帽。每遇家中有丧事时也同样给它顶上一块白布。

　　有一年春节，全家人高高兴兴地迎接在外地工作的大哥和新婚的大嫂回家过年。回家第二天，大哥小心翼翼地对母亲说：“妈，把座钟停了吧。”“为什么？”“白燕神经衰弱，夜里听着钟声睡不着觉。”“不行！睡不着就别在这睡了！”母亲浑身颤抖着。母亲是个性情温和的人，从来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。

　　母亲老了，经常回忆往事，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很多故去的人和过去的事。讲到了老座钟。

　　座钟是祖母的陪嫁。祖母18岁到了该出嫁的年龄，整天里一边为自己缝制嫁衣一边哭哭啼啼，她怕，她怕离开父母。她的父亲我的曾外公也陪着女儿落泪，这可是他唯一的女儿啊！曾外公当时给德国人做马夫，工作勤勤恳恳，主人很赏识他，把一尊从欧洲带来的座钟奖赏给他。女儿就要离开家了，让这尊座钟陪着她，就不会想爹妈了。就这样座钟到了我家。

　　没想到五年后年轻的祖母生病了，临终时拉着三岁的父亲和两岁的叔叔，流着泪恋恋不舍地对父亲说：“妈妈要走了……记住……弟弟要找妈妈时……你好好地哄他。”“妈，我怎么哄他呀？”祖母抬起柔弱无力的手臂，指着座钟说：“告诉他，妈妈在这儿了！”祖母走了。叔叔哭着，妈妈！我要妈妈……大人们都哄不好他。父亲拉着叔叔，哥俩一边一个跪在太师椅上，“妈妈在这儿了，不信你听，你听，你听呀！”叔叔不哭了，父亲的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。后来祖父续弦，继祖母生了自己的儿子。每当受后妈虐待时，哥俩只能守着钟述说着心中的委屈。邻居家的小姑娘-我的母亲也常来帮助父亲照顾叔叔，用小手抹去他俩脸上的眼泪。十几年后，一根红线把这两只鸳鸯拴在了一起。

　　父亲和母亲是青梅竹马，结婚后感情甚好，养育了十个子女，都是母亲自己带大的。母亲买菜做饭忙着家务事，把孩子放在屋里心里很踏实，听着滴答、滴答的钟声，犹如慈祥的老祖母陪在我们身边。

　　父亲正值壮年时病逝了。为了养活未成年的孩子，母亲卖掉了所有值钱的家当，唯独留下了这尊座钟。她要亲自上弦，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。她在精心侍奉着这尊座钟，把它当做了生活的伴侣。常常一个人凝神面对着钟呆呆地站着，在无声地倾诉心中的思念。

　　母亲心脏不好，生病时怕人吵，怕脚步声，我们只能悄悄地走路，甚至脱掉鞋子光着脚。唯有钟声不能停，她习惯有钟声相伴，她喜欢听夜深人静时咣——咣咣—咣咣咣—低沉浑厚的钟声

　　母亲82岁那年，我家住的平房要拆迁，人心惶惶，母亲已经住到哥哥家了。那天，我最后一次回到生我养我的家，院子里一片狼藉。打开锁推门走进屋里，我愣住了，脑袋里嗡的一下几乎昏倒，桌子上只剩下落满灰尘空空的玻璃钟表罩。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，心冷得似乎掉到冰窟里，母亲没有了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，那尊老座钟在我的心中早已经变成了母亲的身影，她与母亲同在我的心中，她与母亲共存。

　　那天，母亲病得很重，她拉着我的手“你回来了？”“妈，我都给您收拾好了。”我强忍住眼泪咬着嘴唇。母亲是个明白人，她没有问起那尊老座钟，她把这份情埋在心里，陪着她一起走了！

　　最近，我认识了一位耄耋老人，是钟表收藏家。他的陈列室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挂钟，桌子上摆满了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座钟。他手中握着一块绒布一边轻轻地为那些藏品掸去灰尘，一边向我一一地介绍着每一尊钟的身世。我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、听着，真想在那里找到我家里的那尊老座钟！

 

编辑：高宏斌